外公在村支部书记的岗位上干到六十岁,村里人提起他,总爱说“老书记的口袋里装着全村的难处”。2017年深秋,村西头老周家那场变故,让我真正懂了这句话的分量——那袋浸着河水的螺蛳,那笔凑出来的“百家钱”,成了刻在我心里的家风印记。
老周家是村里出了名的苦人家。老周和老伴快七十了,背早就被岁月压得佝偻,家里唯一的儿子周明刚满二十岁,却天生痴呆,连“爸妈”都叫得含混,吃饭要靠老两口喂,出门得用布绳牵着。平日里,老周在村里帮人扛木头、修篱笆,挣点零碎钱;老伴就揣着个竹篓,天天去村后的小河边摸螺蛳。螺蛳在镇上的菜市场能卖八块钱一斤,老伴总说“多摸点,给明娃买块糖”,有时候运气好,一天能摸两斤,攥着那十几块钱,她能乐呵好半天。
变故来得猝不及防。那年十月的一个清晨,下着蒙蒙细雨,河水带着秋凉涨了些。老伴想着前几天下雨,螺蛳都躲在石缝里,早点去摸能多攒点钱给周明买过冬的棉衣,天没亮就挎着竹篓出了门。河边的青石板被雨水泡得滑溜溜的,她蹲在岸边,伸手往水里探,指尖刚碰到螺蛳壳,脚下猛地一滑,整个人“扑通”掉进了河里。冰冷的河水瞬间裹住她,她不会游泳,只挣扎着喊了一声“明娃”,就没了声响。
等路过的村民把人救上来时,老伴的手还紧紧攥着半袋没来得及倒出来的螺蛳,螺蛳壳上的泥还沾着河水。老周赶到河边时,抱着老伴冰冷的身体,哭得像个孩子,周明站在一旁,手里攥着妈妈前一天给他买的硬糖,懵懂地扯着老周的衣角,含混地问:“妈……螺蛳呢?”那场景,让围过来的村民都红了眼,秋风卷着雨丝,吹得人心里发颤。
外公是最先赶到老周家的。他刚在镇里开完会,听说消息后,骑着电动车冒雨往回赶,裤脚全溅上了泥点。进了老周家的院门,就看见老周坐在门槛上,怀里抱着老伴的遗像,周明趴在旁边,把脸埋在妈妈的旧棉袄里,时不时发出委屈的哼唧声。屋里的桌上,摊着老伴摸螺蛳用的竹篓,篓底还沾着几颗没倒干净的螺蛳,壳上的水迹早就干了,像一道道浅浅的泪痕。
外公没说“别难过”的空话,他蹲在老周身边,拍了拍他的背,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:“老哥,你得挺住,明娃还得靠你。往后的日子,咱大伙一起扛。”说完,他站起身,从口袋里掏出钱包,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抽了出来——有几张一百的,还有零票,数了数一共六百二十块,全放在了桌上。接着,他对着围在院里的村民说:“老周家的苦,大伙都看在眼里。现在他老伴走了,就剩老周一个人照顾明娃,连口热饭都没人做,更别说挣钱了。今天我牵头,咱凑点‘百家钱’,先给老周娘俩买袋米、买桶油,再想想往后的法子。愿意出的,多少都行,哪怕是一把米、一棵菜;手头紧的,也不勉强,帮着搭把手烧锅做饭也行。”
话音刚落,村民们就动了起来。隔壁的张婶转身回了家,手里拎着一袋刚碾的新米和两斤鸡蛋,往桌上一放:“老周,这点米你先吃着,明娃正长身体,得补补。”村东头开小超市的李叔,扛着两桶食用油和几袋方便面过来,还塞给老周五十块钱:“往后缺啥就去我店里拿,记账上。”就连村里最节俭的王奶奶,也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个蓝布包,打开来是几张皱巴巴的十块钱,那是她捡废品攒的:“老书记,这点钱你拿着,给明娃买点热乎的。”
外公从口袋里掏出个旧笔记本,蹲在地上一笔一笔记着:张桂英,大米1袋+鸡蛋2斤;李建国,食用油2桶+现金50元;王秀兰,现金30元……他记一笔,就抬头跟人家道声谢,额头上的汗混着雨珠往下淌,把笔记本的纸都浸湿了一小块。有人劝他“歇会儿再记”,他摆摆手:“得记清楚,这是大伙的心意,不能乱。”
那天下午,外公没回家,揣着笔记本挨家挨户跑。村里一共五十八户人家,他跑了整整三个小时,连最远的村尾那几户都没落下。有几户没人在家,他就把纸条贴在门上:“老周家有难,回来后若方便,可往他家送点东西或钱,记我账上。”等到傍晚,外公把凑来的东西和钱送到老周家时,桌上已经堆成了小山——现金四千三百多块,还有米面油、被褥、鸡蛋,连给周明买的糖果都有。
老周看着满桌的东西,又看了看外公沾着泥的鞋子和湿透的袖口,突然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要给外公磕头。外公赶紧把他扶起来,眼眶也红了:“老哥,你这是干啥?咱都是一个村的,帮衬是应该的。这钱和东西不是我的,是大伙的心意,你得好好拿着,照顾好自己,照顾好明娃。”
后来,外公还没闲着。他帮老周申请了低保,每个月能多领四百多块;又跟村东头的养殖场商量,让老周去喂猪,活儿不重,一个月能挣两千块;还组织村里的妇女,轮流去老周家帮着做饭、给周明洗衣服。有一次我问外公:“您跑前跑后,就不怕有人说您多管闲事吗?”外公正擦着那个记“百家钱”的笔记本,抬头笑着说:“当干部的,不就是管老百姓的‘闲事’吗?我拿着这份工资,要是看着大伙有难处不管,那才是对不起良心,对不起‘书记’这两个字。”
现在外公退休了,那个记满“百家钱”的笔记本,被他用红布包着,放在衣柜最上层。去年春节我回村,路过老周家,看见老周正牵着周明在院子里晒太阳,周明手里拿着一颗糖,看见我还笑着挥手,虽然话说不清,但眼神里有了光。老周跟我说:“要不是你外公,要不是大伙凑的钱,我真撑不过那个冬天。现在我在养殖场干活,明娃也能自己坐在门口晒太阳,日子能过下去了。”
我看着老周的笑容,又想起那年深秋的雨,想起那袋浸着河水的螺蛳,想起外公跑遍全村凑“百家钱”的身影。原来“廉洁”从不是挂在嘴边的口号,是外公把每一分“百家钱”都数清楚交给老周的认真,是他宁愿自己淋着雨也要帮人渡难关的执着,是他心里始终装着老百姓的牵挂。这份藏在“螺蛳钱”里的家风,就像村后的小河,安安静静地流淌,却滋养着我们一家人的心田,往后也会一直传下去,告诉我们该做什么样的人,该守什么样的心。(作者:王文瑄)